瓶邪『如晴似雨』2
如晴似雨(2)
暑假开始后，吴邪只需周末送张起灵去音乐学校，他发现张起灵不爱出门，也没什么朋友，平时就窝在书房里看书，于是他每天早晚都带他出去散步。这年盛夏好像都是晴朗的天气，小区花园里有一条绿荫长廊，他们总会在那里坐下来歇一会儿。
吴邪带了个水壶，里面装了管家煮的消暑茶，倒出一杯给张起灵：“昨天看你不爱喝，今天我偷偷加了些糖，尝尝看。”张起灵喝了两口，点点头表示对味道的赞许。
“遇到你以前，我以为天才的故事都是大人编出来的。”经过一段时间相处，两人逐渐熟络起来，吴邪发现张起灵看书速度非常快，做微积分题目的速度也与他不相上下。
张起灵微微耸了耸肩膀，像在表示不屑：“小时候他们都这样叫我。”
“家里人什么时候发现你有天赋的？”
“听说是刚学会走路的时候，父亲看到我在翻看字典。”
“能看懂？”
“嗯。后来被父亲带去饭桌上给亲戚展示，以后就成了茶余饭后他们的消遣。”
智商超群的孩子情商也不会落下，从小就成为父母炫耀的工具，难怪这样少年老成。吴邪拿走他手里见底的杯子，又给他倒了一杯，“都说智商和遗传有关，父母应该也很厉害吧。”
“母亲是钢琴家，听说不管多难的曲子，她只需弹一遍就能背奏。”张起灵转着手里的杯子，“大提琴是她给我买的，家里人说我像她。”
“那她现在在美国？”
他低垂的睫毛为眼下形成一片阴影，看不清悲喜：“她早就不在世了，因为车祸。现在那位不是我的生母。”吴邪把胳膊从他身后绕过，没有言语，只轻轻搂了下他的肩膀，没有人比他更能理解失去亲人的伤痛，因为他正在失去。
往回走的路上，吴邪拉着他的手，用通知的口吻说：“明天你要去参加学校的夏令营。”
“我不想去。”张起灵往回扯了下他的手，是在表示不满。
“你父亲说一定得去，而且你之前已经同意了。”吴邪搜寻了一番自己学生时代的记忆，“和同学们一起野营、烧烤、踏踏青不是挺有意思的？”对方没有反驳，他便以为是妥协了。
第二天吴邪给他收拾好背包，两人走到校车出发点后，张起灵让他在原地等他一分钟，然后独自去和领队老师说了几句，又走了回来：“搞定了，他会说这些天我一直在队伍里的。”
吴邪一脸错愕地跟上他的脚步。
“等等，因为你要去夏令营，所以你爸给管家放假让她回家了……”
“没关系，我会做饭。”
“你一小孩儿能做什么饭。”
“我13岁了。”
“算了，出去吃吧。”
因为隶属富人区，附件都是高级餐厅，吴邪还在心里计算吃一顿要搭上多少工钱，张起灵已经驾轻熟路地带他走向一家西餐厅：“这家的黑松露很好，我请客。”
吴邪看了菜单上的价格和食物的分量，心想接下来一周还是买菜回去做比较实在。
于是吃完以后，他带着张起灵去生鲜超市逛了逛。
“晚上做什么？要不看电影吧。”吴邪惦记他们的家庭影院很久了，碍于管家在一直不好意思用。
“嗯。”张起灵边回答边拿了蘑菇和奶油，“我会做蘑菇浓汤。”
“你不是不爱吃蘑菇吗？”吴邪拿了面条，打算晚上做炒面。
“但你爱吃。”张起灵认真地回答，“我以前看过菜谱。”
很久没有人在意他的口味了，吴邪心里一暖，笑着去揉他的脑袋：“你还真是博览群书，那我就尝尝你的手艺。”
当天晚上，张家厨房里，一大一小各自忙碌着准备属于两个人的晚餐，吴邪在平底锅里炒着洋葱、青菜和肉丝，面在边上的锅里煮着，张起灵把洗干净的蘑菇放入料理机里打成糊，倒进小锅和奶油胡椒洋葱末一起煮……半小时不到一顿简单温馨的晚饭就做好了。
张起灵先用筷子夹了一口面，想到了小时候别人写作文的时候总提到家的味道，眼睛也跟着亮了。
“好吃吧！”吴邪也尝了一口，“要是用大铁锅炒就更香了。”他不会做太复杂的菜，这几年为了省钱省时间，只精通了简单又管饱的做法，没想到自己的手艺能拿下挑食的小孩。
蘑菇汤煮得浓稠，看着挺像样，吴邪尝了一口，咸淡刚好，口感也很细腻，可以与西餐厅里卖的媲美。但他故意皱了眉头，装出难以下咽的样子。果然，张起灵以为不好吃，自己舀了一勺，然后露出了难得的迷茫表情。
“哈哈哈，上当了吧！”吴邪捂着嘴大笑，“挺好喝的，挑食不好，再吃两口？”
张起灵一把放下勺子，转而低头专心吃面。
晚上吴邪找了部国外的音乐喜剧，和张起灵一起边吃玉米脆片边看，一大一小放松地窝在沙发里，大的笑声爽朗，小的相对内敛，但嘴角也有歪歪的弧度，看起来像一对兄弟。后来吴邪有些困了，脖子向后靠着打起瞌睡，不知道为什么，在张起灵的家里他长时间的紧张焦虑得到了暂时的纾解，每晚都能睡得香甜，他想也许是很久没有在舒服的沙发上躺过，或者是张起灵让他想起了家人应有的模样。
张起灵关了电视，又拿了毯子给吴邪盖上，然后靠在边上，观察他的睡颜。吴邪长得挺干净，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，脸部轮廓比他清晰硬朗许多，他摸摸自己还有些婴儿肥的脸，只盼自己能长得快点。
此时边上的手机震了起来，吴邪立刻醒了，他看了一眼便拿着手机出去了，张起灵只瞄到来电显示是“三叔”，直觉告诉他是不好的消息，所以他跟了出去。
“你怎么不早点打给我？医生怎么说？”……“病危通知，之前不也下过几次？”……“这两天谁陪护？我妈呢？”……“什么叫电话打不通？打不通你就打给她儿子啊！”……“行，我也知道不该和您急，我明天一早就回去。”
吴邪挂了电话，太阳穴突突地疼，刚刚三叔说他爸已经陷入昏迷，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，所以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……转身看到张起灵就站在后面，怯怯地看着他。
“对不起，吓到你了吗？”吴邪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。张起灵拉住了他的手：“是家里出事了吗？”
“嗯，抱歉。”吴邪和他一起走回屋内，“我马上给我朋友打电话，让他明天过来陪你两天，我处理完就回来。”
“不用。”张起灵抬头看着他：“我陪你一起去。”
看着小孩殷切的目光，吴邪不忍拒绝他，又怕自己畸形的家庭会给他带来不好的感觉。张起灵看出他的顾虑，紧了紧握着的手：“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，那我也想更了解你。”
于是第二天清早，吴邪和张起灵坐地铁到了火车站：“路程比较远，得下午才能到，我先带你去我妈家，你在那儿休息，我去下医院。”
“叔叔的病很严重吗？”张起灵想起昨晚听到的内容，不免担心，“为什么不在H市上大学呢？”
“Z大能有Q大好吗？”吴邪先是笑，见张起灵一脸严肃地盯着他，才说了实话：“在H市我待不下去。四年前我妈再婚了，在我爸第一次病危通知下来的时候。”
“我爸以前是大学老师，为人宽厚，轻信了从政的朋友替他做了项目的信保人，结果项目有诈，人也跑了，一笔巨额欠款落在我爸头上，加上事情负面影响很大，学校停了他的职。读书人一辈子最在乎的就是声誉，为了还债卖了原来房子，住在个小出租屋里，本来身体就不好，我妈还整天和他吵架……”
“大概是随着物质条件下降，感情裂痕会越来越明显吧，我妈坚决要离婚，我爸也就顺了她的意……后来我在外面做生意的三叔，替我爸担下了剩余的债务，我妈再婚后我和她断了来往，一个人继续租房子住，用三叔给我的生活费。”
“我妈总让我跟她走，说那个男人不介意有我一起住。他也有个儿子，比你大两岁，难道要我去给他当哥哥吗，那里能算是家吗？”
张起灵学他的样子把手搭在他肩膀上，侧着头默默听他说完，然后伸出食指点在他的眉心：“不要皱眉，有我在。”他之前几次在远处看到吴邪独自一人时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，他不想看到他难过。
吴邪被他人小鬼大的言语逗乐了，“好，有你在就不想不开心的事情了。”
到达H市时，吴邪给他妈打了个电话告知，语气平平，等到达公寓后，张起灵见到了面露尴尬的吴母：“小邪，你回来得这么突然，你的房间还没布置好……”
“不需要布置，我们就住一晚。”吴邪给张起灵拿了拖鞋，问他肚子饿不饿。
吴母拿了些干点想递给张起灵，他礼貌地拒绝了，他知道吴邪不想受她照顾。
“书给你。”吴邪怕张起灵无聊，替他背了两本书来，“我去趟医院，等我回来带你出去吃饭。”说完转身打算离开。
“出去吃干嘛，你弟弟和李叔晚上都回来，我一会儿就做饭……”吴母的话还没说完，被“砰”地一声门响打断了。
吴一穷在ICU病房里，身上插满了管子，吴邪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他，父亲的头发白得彻底，眼袋也耷拉了下来，以前的精气神这两年都被治疗消耗没了，他本想把父亲转去B市接受更好的治疗，三叔阻止了他，说留在H市有什么事儿他妈顾及往日情分还能照顾照顾，结果呢……
吴邪心里难受，喉咙发紧，片刻后才开口：“医生直接联系您的吗？”
“是你妈联系我的，说医生联系她但她走不开，说……”吴三省犹豫了下，“说家里孩子要中考了。”
“靠！”他一拳砸在墙上，“照顾我爸一天对她就这么难吗？”
“吴邪，冷静点，你也不是小孩子了。”吴三省知道他这几年不容易，“债很快就能还完，你二叔那边的破事也快解决了，过两年家里能宽裕点，毕了业你想做什么，我们都支持你。下午医生说情况稳定了些，过了今晚就能出ICU，你明早再来吧。”
回去时吴邪去餐厅买了两份便当，和张起灵在茶几上凑合吃完便打算回房间休息，没想到被告知原本留给自己的房间被改成了书房。
“因为你一直不同意回来住，我们以为你不会……”李叔有些尴尬，儿子一直抱怨房间小不够放书架，所以才把吴邪的房间给他改成了书房。“折叠沙发可以拉出来，只能委屈你将就一晚了。”
“走吧。”吴邪重新拿起背包，拉着张起灵的手往外走，“咱们去住旅馆。”
“等等，钱我给你拿。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，再坐一会儿吧。”吴母推了推站在一边的继子，“孩子马上考试了，你刚好给他讲讲题……”吴邪听到后停下了脚步，对着两人一字一句得质问：“我为什么要给他讲题？他姓吴吗？”男孩的父亲听了也有怒气，拉着吴母不让她再做挽留。
张起灵听到吴邪的家境后便知道他手头拮据，故意嫌弃三星级宾馆不干净，四星级宾馆房间太小，把人带到了五星级宾馆，然后掏出一张卡：“因为我要求太多，所以我请你住。”
吴邪心里领情，没有拒绝：“等以后我赚钱了还你。”
洗漱完毕，两人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，一时都睡不着。
“听说Q大很难考的。”难得由张起灵先开口。
“还好，你的吴邪哥哥聪明啊。”吴邪翻了个身和他面对面，“其实我本来想考的不是Q大。”
“那是什么？”
“有老师让我考中央音乐学院，说我能考上。”
“你学过音乐？是什么乐器？”
“小提琴。我爸小时候带我去少年宫找老师学的，老师说我有天赋，中学的时候参加H市学生交响乐团，当时我还是首席呢。”回忆起年少时光，吴邪的眼睛突然有点湿。
“那为什么不考音乐学院？”
“出事那年我高二，家里没钱供我找老师学琴了。”他用手背遮住了眼。
“现在还拉吗？上次那首曲子是我写的，如果你还拉琴，我可以改写一下。”听声音，张起灵好像从床上下来了。
“不拉了。大一的学费差了一截，不好意思再问三叔要，就把琴卖了。”他想起小时候，父亲骑车接送他往返少年宫，他再也见不到年轻、健康的父亲了。“刚考上高中的时候，父亲送了我一个新的琴盒，上面还绑着一个蝴蝶结……”胳膊上突然有了重量，然后转移到了肩膀上，他移开手，恢复了视线，看见张起灵站在他床前，小小的身体前倾，紧紧地抱着他，轻轻对他说：
“吴邪，不要哭。”
“有我在，我陪着你，不要难过。”
